臘月十五,離除夕也就十來天。
大約九點三十五分,衛達夫走到浙江大戲院門前,對面就是四馬路菜場。
工部局允許車主在浙江路這一段停放車輛,平時這裡總是擁擠不堪,除了汽車,還有黃包車、商販的小推車、運送菜蔬的板車,行人進出菜場只能在車縫裡鑽。
衛達夫忽然感覺今天有點異樣,菜場入口兩側秩序井然,雖然路邊照舊停著一排汽車,但那些獨輪推車、把纖繩勒在肩膀上拉的板車,這會兒都不見了蹤影,就好像有人躲在街角攔住了他們。
他觀察了一會兒,注意到黃包車停到路邊後,主婦們剛一下車,車夫就急匆匆拉車離開,就好像周圍空氣中有某種警示,即使跑得滿頭大汗、氣喘吁吁,他們也意識到不能在禁區里多待片刻。衛達夫覺得自己可能是神經過敏。話說回來,巡捕們心血來潮,突然跑到街上起勁地驅趕閑雜人等,在租界里也是常有的事情。他想,這段時間自己可能太緊張了。
戲院門口貼著電影海報,今天開映《海外鵑魂》,主演是金焰和紫羅蘭。他覺得多半不好看,一個電影,統共三個主要角色,到最後三個都死了。再說時間也不對,第一場就要到下午三點,他心神恍惚地琢磨著。
上午九點四十分,世界大旅社屋頂花園。
遊樂場看起來有些蕭條,冬日陽光照在轉檯上,幾匹木馬垂頭喪氣,油彩剝落處看起來特別顯眼。跑冰場、彈子房都空蕩蕩,書場也沒有開門,只有露天茶室坐著一兩個客人。
易君年走到花園一角,站在護牆邊朝外看,馬路對面的大樓,底下兩層是菜場,主婦和用人擠在入口處,此刻正是人最多的時候。大樓上面兩層的窗子都關著。窗戶是上懸式樣,從底下才能推開。
「你早上見了什麼人?」凌汶在他身後問。按他們事先的約定,易君年今天早上要先到凌汶家,然後一起來菜場。可是他沒有來,卻讓自己書畫鋪的夥計送來一封信,約她到世界大旅社屋頂花園碰頭。凌汶曾經跟易君年來過這個地方,很容易就進門上了電梯。
「南市警察署的一個司機,運用人員。」「那麼急著見,出什麼問題了?」
易君年背朝她搖搖頭,仍舊俯視著下面的馬路,想了想,忽然說:「白雲觀偵緝隊半夜集合了一群人,說是要到租界里辦事。」
易君年是凌汶的上級,按理說他不該把這些情況告訴凌汶,但她在這個小組裡工作的時間最久,人也很能幹,一直做內交通,易君年幾乎什麼都不瞞她。
「要不要通知老方?」凌汶頓時焦急了起來。
「不一定跟我們有關,而且也來不及通知了。」
秦傳安沒有走菜場入口,大樓朝北那面有個側門,他從那裡進去,乘電梯直接上了三樓。電梯門一開就聽見舒伯特,他辨出那是《未完成交響曲》。
他穿過一條昏暗的走廊,地面鋪著拼花瓷磚,淡綠色底子,上面有鋸齒形方塊,卻看不出究竟是什麼顏色。走廊兩側的房間有一扇門開著,裡面堆著的摺疊椅上滿是灰塵。
秦傳安徑直走到通道盡頭,推開雙扇門,門內是個寬敞的大廳,放著幾排摺疊椅,大廳前面赫然是一整個管弦樂隊。他找了把緊靠立柱的椅子坐下。他以前常來看樂隊排練,他喜歡音樂,在自己的診所里也放了一台唱機。如果樂隊在市政廳或者蘭心大戲院有音樂會,他通常會提前來看排練,他喜歡聽樂隊重複排練某些段落,甚至某個樂句。
聽一會兒,他就看看手錶。看到第七趟,已是九點五十分了。秦傳安離開排練廳,沒有按原路回去乘電梯,而是從走廊另一邊的樓梯上去。開會的地方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夾層。
同春坊弄堂到底,有一道很高的圍牆,牆背後是工部局立格致公學,校門卻是開在街區的另一面。每次去上班,田非都會走這條路。
他在格致公學從小學到高中前後上了九年學。這家英式公學只招收男生,今天要放寒假,學校門口不時出來一群年輕人,雖然天冷穿著棉袍,但個個都規規矩矩,在棉衣外面罩上天藍色陰丹士林布長衫,戴著圓頂軟呢鴨舌帽,帽子上綉著黃色校徽。
田非沿著圍牆,在學校大門和邊門間來回踱步。路上的行人大都背著手,在路口簇擁而過,從後面望去,只看見一大片圓頂氈帽和毛絨棉帽。他們很快淹沒在過馬路的人群中。
他在圖書館工作,是他發現了書庫後面那個房間,一個天長日久、自然形成的密室,外人很少知道兩個樓面中間還有這麼大一塊地方。這是保存書庫。那兒最裡面的幾間,也就是走廊到底那一排的幾個隔間,存放的圖書要麼損壞嚴重,要麼就是因為新版複本太多而被淘汰。那幾個隔間連圖書管理員自己也不會去,只有田非偶爾跑到那裡,從滿是灰塵的書架上拯救出幾本。
一個多月前,他把一堆因為書架上放不下,不得不摞在角落裡的書搬開,才發現那裡有一扇門,門鎖銹得不成樣子,撬鎖打開後,他發現了這個滿是灰塵、散發一股霉味的好地方。
實際上,田非本該早到幾分鐘,因為要先去開門。他摸摸口袋,鑰匙在那裡—當時他沒有花心思去找房門鑰匙,直接拆掉舊鎖,換了一把新的。他又摸一下右邊的口袋,骨牌也在裡面。
易君年看著凌汶走進下樓的電梯。她的直覺總是很好,他應該更加謹慎一些。老方告訴過他,會議十分機密,來開會的人都經過仔細挑選,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,進入行動小組後,必須完全脫離之前的工作。易君年原地站了一會兒,菜場入口周圍看不出有什麼動靜,他又把視線轉向另一邊。
老衛站在上街沿,手裡拿著個煙盒,似乎正準備拆開。只見他停下手上的動作,抬頭注視前方,好像忽然看到了什麼。
易君年順著衛達夫的視線找過去,看到了馬路中間的凌汶。顯然,衛達夫認出了凌汶,看來他的記性的確好—他們兩個人確實見過面,有一回事情緊急,易君年不得不讓凌汶跑去那家茶館,通知衛達夫更換接頭地點。
衛達夫從浙江大戲院旁邊的煙紙店買了香煙,過馬路時,他正想拆開點上一支,抬頭看見一個女人,好看,他心裡暗贊,不對—他又盯著仔細看,確定自己沒有看錯,他一定在哪裡見到過她。可他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、見她是為了什麼事情。
菜場二樓這一片全是面檔飯鋪,這會兒早市正熱鬧。崔文泰原想喝碗豆漿、啃塊大餅了事,可他跑到這兒一看,忽然起意,滿心想喝一碗豬雜湯。四馬路菜場賣的豬內臟,整個上海最新鮮、最有名,每天早上用木船從蘇州河運來,卸船時筐里都還冒著熱氣。
他是租車行司機。今天早上他特地接了個單子,送客人到金利源碼頭。他算算時間,正好能準時趕到菜場。辦完事,他再回車行交差,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。在上海做秘密工作,有時很需要一輛汽車,因此組織上特意把他安排進了租車行。辦成這件事情,費了不少功夫,他要好好保住這個職位。
不知道為什麼,崔文泰一時間特別想喝碗豬雜湯,湯里有幾片番茄,他撒了很多胡椒,再來兩塊燒餅。一碗又香又辣、稍微有些燙的豬雜湯下肚,他頓時覺得心裡踏實多了。喝完最後一口湯,嘴裡還嚼著燒餅,他看了看懷錶,九點五十分還沒到,他慢悠悠站起身,朝電梯口望去。
十點差五分。
菜場東面,那裡有一條極窄的夾弄。夾弄右邊是菜場後牆,左邊有一道籬笆,縫隙間不時飄出古怪的香料味。牆後影影綽綽有不少人,個個容貌奇異,穿著白袍,戴著白帽子。林石抬頭望向大樓頂上,記下了窗子和防火梯的位置。他又看了看錶,連忙穿過馬路。
在四樓圖書館供讀者自行挑選閱讀的書架旁,林石所站的位置略靠近大門。出門向右走幾步便是樓梯,樓梯向下轉彎處有一扇門,後面有一條走廊,通向開會地點。
接近十點,一輛汽車停到菜場斜對面的街角上,有人湊近車窗,小聲朝車內說了幾句話,隨即快步離開。汽車后座上的那兩位,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,他們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。
「世界大旅社怎麼樣?」其中一位問道。
副駕駛座上警衛模樣的人回過頭來說:「屋頂花園有趣,夜裡花樣很多。捕房地面上,游隊長有興趣玩,吩咐一聲就好。這旅社就跟我們捕房自己開的一樣,連茶房都定時向我們彙報。」
后座的中央捕房姚探長不喜歡下屬多嘴,但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接著說道:「房間還不錯。怎麼樣,過年給游隊長開個房間泡泡澡打打牌?」
游天嘯搖搖頭,他看一眼對面的大樓:「如果有人站在世界大旅社的屋頂花園,菜場門口要是有什麼動靜,倒是能盡收眼底。」
「游隊長太小心了。」姚探長笑起來,「巡捕房在租界抓人,房頂上就算站滿了人,他們又能怎樣?」
雖然官拜龍華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偵緝隊隊長,但游天嘯和租界巡捕房向無往來。巡捕房裡的洋人,從總監到督察,以前一直瞧不起在華界橫衝直撞的龍華偵緝隊,偵緝隊的人在租界辦事,稍有不慎也會被他們抓進巡捕房關上幾天。現在上面關係好了,國民黨不再大喊大叫打倒帝國主義,有關對付共產黨、交換情報和引渡犯人的合作協議也簽了,下面辦事的人自然而然就和睦了。游天嘯和公共租界警務處幾位華人探長都很熟,與姚探長的交情更是不同一般。
「招商局舞弊案,租界杜某人到底有沒有插手?」游天嘯換了個話題。他說的是去年秋冬之交,鬧得盡人皆知的一件大案。
「李國傑,他就是只大洋盤。這事情從頭開始就被人做了局。聽說他叔爺爺和慈禧太后有一手,李中堂聽說之後嚇得幾天幾夜沒睡著,終於決定讓這個不成材的弟弟吃一包毒藥,翹辮子算了。」
姚探長說話向來這樣,就像下跳棋,左一句右一句。
「這個擺明的,陳孚木拿到錢就掛印跑了。人家是早有準備。就不知杜大亨是不是始作俑者。」
「據說有插手。」說到杜某人,連大嘴巴的姚探長也有點小心,「租界報紙反應那麼快,做局的人手面不一般。聽說是因為李國傑讓安徽斧頭幫暗殺了招商局總辦,又換了幾個船長,摸到老虎屁股了。杜親自到廬山找委員長哭訴—」
有人急急穿過馬路跑到車旁,游天嘯看到來人,連忙推門下車,聽了報告,回頭對跟著下車的姚探長說:「你那位手下,早上沒抓到,果然要壞事。」
「怎麼回事?」
游天嘯有點想罵人,但這事怪不著人家,巡捕房原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,要怪只能怪自己內部情報管理混亂,等他跑到巡捕房政治處跟人家副總監說好,人員任務都分派下去,又傳來消息說巡捕房有內奸,恰好就在參加行動的捕房人員中間。可他為什麼不趕緊逃命,卻要跑到這兒來呢?想來報信?真是連命都不要了。
十點左右,來參加會議的人陸續進入房間。房間正中放了一張長桌,綠絨桌布上有些油漬和香煙燙出的洞。每個人都從口袋裡摸出幾隻骨牌,放在桌上。
易君年站在桌前,把大家隨意放在桌上的骨牌碼齊,看了看牌說:「人還沒有到齊—」他抬頭把房間裡面的人一一端詳了一番,除了凌汶、衛達夫、田非,還有其他七個陌生的人,但是沒看到老方。老方緊急通知大家開會,為什麼自己卻沒有出現?易君年突然心神不安,覺得今天有可能要出事。
他再一次看看手錶,已經十點一刻。衛達夫忽然說:「有什麼事趕緊說吧,抓緊時間開會,說完就散。」
游天嘯又有手下來報信,說是菜場裡面已經動手了。一個人如果不要命,那可真是無孔不入。先是跟不知內情的捕房同僚套近乎,混進了設在菜場側門的封鎖線。進不了客梯,就硬往裡闖,從菜場供冷庫使用的貨梯上了三樓。在三樓被堵住,這會兒正大鬧排練廳,打傷了一名偵緝隊便衣,把一群樂師嚇得在樓里到處亂竄,又退回貨梯上了四樓。
游天嘯點上一支煙,想起來又遞了一支給姚探長。他吸了幾口,把半截香煙扔在地上:「不能等他們開會了,直接抓人吧。」
走廊里遠遠傳來兩聲悶響,夾層房間里的人都愣住了。易君年敏捷地衝到門旁,聽了聽,又打開門,樓道里沒什麼動靜,通向樓梯的門仍然關著。他轉回身,對著大家搖搖頭,又把一根手指豎在嘴上,每個人都安靜下來,看著他。
易君年盯著衛達夫看了一眼,回到桌旁。
可又一次,他剛想開口—動靜從天花板上傳來。現在每個人都確定那是槍聲,很多人在尖叫,樓板上方傳來四散奔逃的腳步聲,然後是窗外—剛剛有人進來時,嫌房間里有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,打開了窗。
只聽哐啷一聲,先從四樓掉下一扇鋼窗,然後是一個人,墜落地面時發出一聲悶響。田非衝到窗口,伸頭向下看。有人撞斷了鉸鏈,連人帶窗一起從四樓掉了下來。
這人選擇從這裡跳樓,是為了發出警報?不容多想,易君年壓低聲音對大家說:「快走,從後門!」
打開後門是另一條走廊,通往樓梯。
「記住!」易君年又提醒大家,「下樓不要急著衝上街,先混進菜場的人群中。」
衛達夫搶先出門。他跑出走廊,撞開防火門,幾步衝下樓梯,身後跟著幾個一起開會的人。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奔到樓梯口,從走廊另一頭擁入的巡捕就朝這裡射了一排子彈,林石剛推開防火門,子彈就打中了他的腿。
通往樓梯間的門被封鎖了,易君年帶領大家轉身跑向前門的走廊,他們先前就是從這裡進來的,可是走廊盡頭的門大開著,門口站著幾個荷槍實彈的巡捕。
易君年回到房間,坐在那副牌九前。桌上多出了一對骰子,他把骰子拿起來,放進口袋,定定神,剛想開口說話,房門被撞開了。
「嚯—人不少啊,躲在這裡做什麼呢?」
游天嘯大步走進房間,徑直來到長桌旁,拍了拍手。巡捕沖了進來,每人手裡端著一支步槍,把房間里的人團團圍住。幾名便衣懶洋洋地散在門旁,那是龍華偵緝隊的人,游天嘯自己帶來的。他瞥了他們一眼,似乎對他們的表現不太滿意。
易君年冷冷地看著這個神氣活現的傢伙,然後把視線轉到桌面上,忽然微笑著說:「陣仗那麼大,我們不過在玩錢。」
「在玩錢?」游天嘯走到易君年面前,從口袋裡摸出一對骰子,對齊兩個六點,並排放到桌上的牌九旁,「跟我們走吧,換個地方玩。」
看到游天嘯摸出一對骰子,大家都愣住了。易君年心裡一盪,這是約定的接頭方式,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人會拿出一對骰子,可這個人怎麼會知道呢?
「都給我帶走!」游天嘯命令道。
崔文泰先前跑在衛達夫後面,才下了一層樓梯,轉身之間,那個嚷嚷著趕緊開會的人就已經不見了,只能向右轉進走廊。他分不清方向,只知道拚命向前跑,在一道門背後看見了電梯,便沖了進去。出來卻是底樓冷庫,原來那是貨梯。他順手抓了片麻袋披到肩上,扛起一爿豬肉。
門外停著巡捕房的黑色警車,一群巡捕盯著出口。崔文泰把臉埋在生豬肉下面,混在人堆里跑出了菜場。
跳樓的人身體蜷曲著,躺在馬路中間。巡捕在周圍攔了一圈,有人拿著照相機過去拍照,有人蹲在邊上察看他有沒有斷氣。馬路對面聚集著看熱鬧的人,巡捕過去驅趕,人群卻不肯散去,這座城市裡有太多好奇心重、喜歡管閑事的人。崔文泰不敢細看,轉身朝路口跑去。
剛轉過街角,迎面又來了一輛警車,他連忙避進一條弄堂,背上卻被人拍了一掌。崔文泰心裡咯噔了一下,沒等他扭頭,便被拽進了暗處。
「老方!」崔文泰從驚嚇中緩過神來。「其他人呢?」
「都跑散了!」崔文泰氣喘吁吁。
老方觀察了一下馬路上的情形,一些巡捕開始封鎖路口:「這條弄堂通後面的馬路,分開走!」他戴上手中的帽子,閃出弄堂,隨著四散的人群側身往遠處退去,轉眼就消失不見了。
崔文泰隨即朝弄堂深處跑去,他得繞回去取車。跑到弄底時忽然想到,老方不會以為我趁亂順走了一爿豬肉吧?